民国十二年秋,山西五台山脚底下有个叫槐树岭的村子。这地方打从老辈子就盛传一句谚语:"宁睡荒坟岗,莫进槐树庄",说的就是村东头那片老槐树林子邪性。可这年月兵荒马乱的,北边军阀打仗,南边旱灾闹粮荒,连带着这穷乡僻壤也跟着遭殃。
"三金啊,你小子真要去捅那老坟窝子?"村口老磨盘旁,王二麻子蹲在青石板上,手里搓着根旱烟杆子,烟锅里的火星子一明一灭。他面前蹲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,穿件靛蓝粗布褂子,袖口磨得发毛,正是李三金。
李三金往地上啐了口唾沫:"麻子哥,您当我想当这掘坟的耗子?可您瞅瞅这世道,城里粮价都涨到三块大洋一斗了!我娘躺在炕上咳了半个月,连口止咳的枇杷露都喝不上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得跟石头似的玉米饼子,"昨儿个去当铺,掌柜的连这都不收,说现在只收金元宝。"
王二麻子叹口气,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:"可那老林子……去年刘瘸子进去摸了两只玉镯子,回来就发高烧说胡话,嘴里直喊'红衣裳、绿鞋子',没熬过三天就蹬腿了。"
"那是他胆小!"李三金霍地站起来,裤脚扫起一片黄土,"我李三金打小在乱葬岗子边长大,什么鬼魅魍魉没见过?"话音未落,村东头突然炸开一声炸雷,惊起满树老鸹扑棱棱乱飞。
这雷来得蹊跷,大晴天的连片云都没有。李三金脸色变了变,转身往家跑。躺在炕上,盖着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被,咳得像要把肺叶子都咳出来。"娘,您再忍忍,儿子今儿个就下地。"李三金从炕席底下摸出把锈迹斑斑的洛阳铲,铲柄上还沾着暗褐色的血痂。
"儿啊……"老太太突然抓住他手腕,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个月牙印,"娘昨儿个梦见你爹了,他说……说咱家祖坟西北角有东西……"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。
李三金心里"咯噔"一下。他爹是十年前跟着个南洋来的古董商走的,说是去洛阳挖曹操墓,从此再没回来。村里人都说李老头是让墓里的粽子掐死了,可总念叨着"祖坟西北角"。
月上柳梢头的时候,李三金背着个蓝布包袱出了村。包袱里装着黑驴蹄子、糯米、朱砂,还有把祖传的辟邪铜镜。老槐树林子在夜色里张牙舞爪,树影憧憧像无数鬼手。他刚踏进林子,就听见身后"咔嚓"一声,像是有人踩断枯枝。
"谁?"李三金猛回头,月光下只见满地槐花白惨惨的,连个鬼影子都没有。正要转身,忽然听见头顶飘来一声叹息,细声细气的,像是年轻姑娘的声音。
"这位大哥,可是要往西边去?"
李三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。这声音分明是从头顶老槐树上飘下来的,可抬头望去,枝桠间除了个空荡荡的喜鹊窝,连片叶子都没有。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铜镜,月光在镜面上折射出幽蓝的光。
"大哥莫怕。"那声音又响了,这回带着笑意,"奴家在这树上挂了百十年了,头回见着活人往这乱葬岗子钻。"
李三金这才注意到,离地三丈高的树杈上,垂着条红绫子。红绫子在夜风里飘飘荡荡,末端系着个白森森的东西——定睛一看,竟是个骷髅头骨!那头骨眼眶里还插着两枝枯萎的野蔷薇,在月光下泛着青光。
"姑娘……姑娘是人是鬼?"李三金腿肚子直转筋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
"大哥说呢?"红绫子突然无风自动,骷髅头骨缓缓转了个方向,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李三金,"奴家在这等个有缘人,等了整整三十年……"
李三金正要撒丫子跑,忽然瞥见骷髅头骨嘴里衔着个物件,在月光下泛着黄澄澄的光。他咽了口唾沫,从蓝布包袱里摸出把飞虎爪,绳索一甩,正钩住那红绫子。使劲一拽,骷髅头骨"咕噜噜"滚到脚边,嘴里吐出个金镶玉的蝴蝶簪子。
"好俊的物件!"李三金眼睛都直了。这簪子通体碧绿,蝶翅上镶着金丝,蝶须是两粒红宝石,在暗处竟隐隐发光。他伸手要拿,忽然听见"啪"的一声,手腕被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缠住了。
低头一看,哪是什么红绫子?分明是一条血红血红的长蛇,蛇信子"嘶嘶"作响,正吐在他手背上。李三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再抬头看时,树杈上不知何时坐着个穿红嫁衣的姑娘,脚上蹬着双绿缎子绣鞋。
"大哥好生贪心。"姑娘掩唇轻笑,声音像银铃般清脆,"这簪子是我陪葬的物件,大哥拿了去,可要负责的。"
李三金这才想起村里老人说的"红衣裳、绿鞋子",冷汗"唰"地就下来了。他扑通跪在地上:"姑娘饶命!小的有眼不识泰山,这就把簪子还您!"
"迟了。"姑娘从树杈上飘下来,嫁衣下摆扫过满地槐花,"凡见过我真容的活人,要么娶我,要么……"她突然凑近李三金耳边,呵气如兰,"要么留下来陪我。"
李三金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,正要开口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鸡叫声。姑娘脸色一变,身形突然变得透明:"天快亮了,大哥记得明日再来。"说罢化作一缕红烟,钻进了骷髅头骨里。
李三金连滚带爬逃出老槐树林子,跑出二里地才敢停下。他摊开手掌,那支蝴蝶簪子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,簪头还沾着片槐花瓣。
李三金支支吾吾说不清楚,掌柜的倒也不追问,直接拍出五十块大洋:"这物件邪性,我顶多出这个价。"
五十块大洋!李三金差点咬到舌头。有了这笔钱,别说给娘治病,就是置办几亩良田都够了。可他摸着怀里的簪子,忽然想起昨夜那姑娘的话,手心莫名发烫。
"当不当?不当赶紧走,别挡着我做生意。"掌柜的作势要收簪子。
"当当当!"李三金一咬牙,把簪子推过去。银元落在柜台上的清脆声响,听得他心里直颤悠。
当夜,李三金用红布包着大洋往家赶。路过老槐树林子时,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哭声,细细的,像针尖往耳朵里钻。他本不想理会,可那哭声越来越近,最后竟贴着他耳边响起:"负心汉……你拿了我的定情信物……"
李三金吓得一激灵,大洋撒了一地。他手忙脚乱去捡,忽然看见月光下站着个红影,正是昨夜那姑娘。只是今夜她嫁衣上沾满泥点,绿绣鞋也破了个洞,露出半截惨白的脚指头。
"姑娘,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"李三金抱着大洋直往后退。
姑娘不答话,只是哭。哭声引得老槐树簌簌发抖,树皮上突然浮现出无数张人脸,张着嘴嗷嗷直叫。李三金这才发现,那些人脸都是村子里失踪的人——刘瘸子、他爹、还有去年进山打猎没回来的张猎户。
"你拿了镇墓的簪子,破了风水局。"姑娘突然开口,声音变得沙哑,"现在整个槐树岭的怨气都泄出来了,你瞧——"她指着村子方向,李三金顺着看去,只见冲天黑气笼罩着村庄,像口倒扣的铁锅。
李三金浑身冰凉,五十块大洋"当啷"掉在地上。姑娘弯腰捡起一块大洋,指尖突然冒出青烟:"这钱上沾着血气,你花得安心?"
"我……我该怎么办?"李三金"扑通"跪下,脑袋磕得砰砰响。
姑娘叹口气:"明日午时,你带着簪子来林子深处,我教你补救的法子。"说完又化作红烟,只留下满地槐花打着旋儿。
"把簪子插回墓碑。"姑娘的声音从坟后传来。李三金照做,簪子刚插进裂缝,墓碑突然轰隆隆作响,裂成两半,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。
"跳下去。"姑娘不知何时站在洞口,红嫁衣在阴风里猎猎作响。
李三金腿肚子直转筋,可想起村里那些人脸,一咬牙闭眼跳了进去。落地的瞬间,他以为自己掉进了冰窟窿,浑身骨头节都冻得生疼。睁开眼,却见自己站在条青石板路上,两边点着惨白的灯笼,照得人脸发青。
"这是黄泉路?"李三金牙齿打颤。
"是你们李家造的孽。"姑娘从灯笼影里走出来,这回她没穿嫁衣,而是身着素白孝服,发间簪着朵白纸花,"三十年前,你爷爷带着土夫子掘了我家的墓,把我尸骨扔在乱葬岗。我附在簪子上等了三十年,就为引你李家人来还债。"
李三金这才看清,姑娘脚下没有影子。他忽然想起爹临走前说的"祖坟西北角",原来竟是挖了别人家的坟!
"如今整个槐树岭的怨气都聚在我墓里。"姑娘袖子一挥,青石板路两侧突然出现无数棺材,棺材盖"砰砰"直跳,"你李家欠的债,该还了。"
李三金看着满地乱蹦的棺材,突然扑通跪下:"姑娘,我愿替李家赎罪!求您告诉我该怎么做!"
姑娘沉默半晌,突然伸手点在他眉心:"我要你三更天去村口老槐树下,对着东南方烧三斤六两黄纸,纸灰要随风飘进每家每户。再取你家祖传的铜镜,在月圆之夜照遍整个槐树岭。"
李三金刚要应承,忽然听见地下传来闷雷般的响声,脚下的青石板裂开道缝,冒出股黑气。姑娘脸色大变:"不好,怨气要冲棺了!"说着拽起李三金就往来的方向跑。
两人刚跑出墓道,就听见身后"轰隆"一声,整座坟包塌成个深坑。李三金回头望去,只见坑底涌出股黑水,水里浮沉着无数白骨,最上面漂着个红嫁衣的姑娘,正对着他笑。
"姑娘!"李三金伸手要抓,却抓了个空。姑娘的身影渐渐淡去,只留下句话在空中飘荡:"记住,月圆之夜……"
李三金浑浑噩噩回到家,发现娘正坐在门槛上等他。老太太手里攥着个破布包,打开竟是半块玉佩,和他当掉的蝴蝶簪子材质一模一样!
"儿啊,这是你爹临走前留下的。"老太太咳嗽着说,"他说咱们李家欠了笔阴债,要用这玉佩还……"话没说完,突然瞪大眼睛,直挺挺往后倒去。
李三金抱住娘,只觉她身子冰凉,再一探鼻息,竟没气了!他正要嚎啕,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哭声,和昨夜在林子里听见的一模一样。
"负心汉……你拿了我的定情信物……"
李三金突然明白过来,爹当年掘的墓,正是这姑娘的!他发疯似的冲进老槐树林子,在塌陷的坟坑边跪了整夜。天快亮时,他看见坑底黑水退了些,露出块石碑,上头刻着:
"王氏女如玉,年十七卒。父为清廷御史,因弹劾贪官遭陷害,满门抄斩。女埋骨于此,盼有朝一日沉冤得雪……"
李三金突然想起《聊斋志异》里有个故事,说书生掘墓救女鬼,最后女鬼助他高中状元。可眼下这姑娘,分明是要整个槐树岭给她陪葬!
月圆之夜,李三金揣着铜镜来到村口老槐树下。子时一到,他点燃三斤六两黄纸,火光冲天而起,纸灰果然打着旋儿飘进各家各户。突然,他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哭声,男女老少都有,像是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嚎啕。
"够了!"李三金举起铜镜,对着月亮。月光在镜面上折射出银光,照得满地纸灰泛起蓝光。他忽然看见无数黑影从地下钻出来,有拄拐杖的老头,有抱孩子的妇人,还有缺胳膊断腿的士兵,密密麻麻跪了一地。
"李家小子,你终于来了。"领头的黑影抬起头,竟是李三金他爹!老头浑身是血,胸口插着把断剑,"三十年前我们掘了王家墓,如今该还债了……"
李三金正要说话,忽然看见人群最后站着个红衣姑娘,正是如玉。她身边站着个穿官服的老者,手里拿着卷轴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人名。
"王御史的冤案,该昭雪了。"老者突然开口,声音像从地底下传来,"李家小子,你愿不愿意替你爹他们受罚?"
李三金看看爹,又看看如玉,突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:"只要能让槐树岭恢复太平,小的万死不辞!"
老者点点头,手中卷轴突然燃起绿火。火光中,李三金看见自己名字出现在最后一页,旁边用朱砂写着"代父受过,减罪一等"。
如玉突然飘到他面前,伸手点在他额间:"呆子,你以为代父受过就完了?"她指尖冒出青烟,在李三金手腕上烙下个蝴蝶印记,"从今往后,你每做一件善事,这印记就淡一分。等它完全消失,你的罪孽才算还清。"
李三金还要再说,忽然天旋地转,再睁眼时已躺在自家炕上。娘的遗体好端端躺在旁边,像是睡着了一般。他冲出门,发现村子里一切如常,只是每家每户门楣上都多了个蝴蝶印记,在阳光下泛着金光。
后来,李三金用剩下的钱在村里办了义学,专门教孩子们读书写字。他手腕上的蝴蝶印记,每教出一个秀才就淡一分。等到新中国成立时,印记终于完全消失,而槐树岭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状元村。
人们都说,李三金这辈子占了大便宜,白捡个仙女媳妇。可只有他自己知道,每个深夜,总有个穿红嫁衣的姑娘坐在他床头,用冰凉的手指抚摸他手腕上的疤痕,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。那歌声飘过老槐树林子,穿过乱葬岗,最后落在王家祖坟的墓碑上,化作一朵血红的蔷薇。
这故事传到现在,村里的老人还常念叨:"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人活一世,别学那摸金倒斗的,倒要学李三金,把欠下的债都还了,心里才踏实。"